2012年5月14日 星期一

走吧!陪我去走走



帶著一群癌症病患到外面〝趴趴罩〞這點子聽起來似乎有點瘋狂,不過,癌症病友廖歷慎她做到了。從一開始兩三人的聚會到後來,廖歷慎邀請一群癌症病友及其親友一起到花蓮七星­潭踏青、大家一同散心。每次的外出遊玩,廖歷慎都會評估大家的狀況來做適當的調整。廖歷慎說,只要大家願意敞開心扉接觸大自然、去享受過去從未認真欣賞過的自然風光;透過­心境的改變自然而然的,就會心情開朗、忘記病苦。

常常有癌症病人問廖歷慎:「你剛開始一定也很難熬吧,必定也走了一段黑暗的悲傷道路吧,才能有今天的豁達。」她總是這樣回答:「沒有。我一開始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像神明­面前虔誠求籤詩一樣,我得了一個下下籤:癌症。我怎能哭哭鬧鬧地說:『我不依不依~我要換我要換~!』在確定癌症那一刻起,我就接受了我的命運,平靜地收下那張下下籤,放­進內心"我知道了"的抽屜裡。然後,我帶著我的籤詩,大步邁入屬於我的風景明信片。」廖歷慎總是歡歡喜喜的,總是在化療副作用過去之後,活力充滿地計畫著活動:做家事、種­花、種菜、騎腳踏車、和鄰居聊天。

生病了就接受它,不要拋棄世間的其他美好。當廖歷慎決定讓其他癌症病人享受她所享受到的片刻美好的時候,她開始對他們說:走吧!陪我去走走。

2012年3月27日 星期二

兩個大陸 : 談旅遊

內蒙風光 (鄭春鴻攝)
這是我20年前的舊作,重讀一遍,除了因年歲多了見聞,本文中所舉的例子,或許時空環境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已有不同的看法,不過基本的想法並沒多大的改變。
文 / 鄭春鴻

一棵樹可不可以到處走走,去拜訪另一棵樹,看它的樹幹長得挺不挺?葉肉肥不肥呢?一朵花能不能去拜訪另一朵花,看它開得豔不豔、香不香呢?
不行,因為它是植物。
那麼動物就可以四處蹓躂,去瞧瞧別的動物是怎麼過日子的嗎?
貓狗雞鴨恐怕不行。對牠們來說,過一條較寬的馬路都得冒生命的危險,我懷疑牠們會不會很熱衷於旅行。牛羊豬馬活動範疇稍大,但頂多也是區域性的漫遊。獅狼虎豹很兇猛,本來該有較寬廣的旅行空間,但正因為牠們太兇猛了,威脅到另一種比牠們更兇猛的動物----人,牠們的地盤反而愈來愈小。至於魚類,雖然生活環境舒適寬敞,但總限於海底。
我們經常羨慕候鳥翻山越嶺、飄洋過海,跨洲飛行,到處作客。但因牠們多半是為了氣候的關係而遷徙的,牠們的飛行雖然不必一定稱做逃難,而心情上似乎也不見得覺得自己是在旅行。
這樣說來,在生物界唯一有資格到較遠處旅行的,就只有人了。而換個角度想,既然如此,倘若一個人一輩子從來沒有到過較遠的地方旅行,那豈不枉生為人了嗎?
有了這樣的想法,稍有積蓄之後,我就年年安排一次時間較長的長途旅行。從三十歲旅行到四十歲;早期四處獵奇的心情已經漸漸地消逝了,現在出去旅行,一般只單純剩下想看看別人是怎麼活的,跟自己的生活有哪些不同;再反過來想想自己要怎樣接著活下去。
旅行,似乎也使我們打內心裡逐漸嚮往隨性做一個不同於別人的自己,過與別人稍有不同的生活;哪怕只有一點不同。只是如今想來,即使像這樣小小的心願,總感到不太容易達成。
最近,我突然很想要告訴別人有關於我旅行四次中國大陸和三次美國大陸的混合想法,原因是我發現這兩個大陸的人活得很相像。而我所以殷切地想要講述這個發現給人聽,是我認為它早已危及我們的生命品質,而我們卻渾然不知。

我第一次踏進中國大陸的記憶至今猶新。在桂林的初夜,步出下榻的榕湖賓館,繞行館前的小湖來到設於湖岸邊點綴著一盞盞鵝黃色煤油燈的夜市,開始生平第一次與大陸同胞的交談與接觸。
從攤販看我們的神情與對我們的招呼,使我們馬上意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體驗,------我們竟然在一夕之間變成富人。
哦!這是一個有點尷尬,卻又挺舒服的感覺。在此之前,我們早就習慣把坐在巷口麵攤的竹椅子上熱呼呼地吃一碗陽春麵當成生活享受,連作夢也未曾想過自己可以闊綽得只要喜歡,整條街什麼東西都買得起。富有所帶來的愉快與方便實在叫人難以抗拒。
有錢人該是個什麼樣子呢?
慌忙之中被推上舞台演一個自己滿陌生,甚至於說,過去可能還有點反感的角色,著實不那麼自然。如今,面對著穿著有補丁的棉襖,帶著請求的目光,年紀至少小我們十歲,面龐兼有稚氣與憂愁的孩子;而他開的價錢又在我們合理的標準之下,不禁叫人毅然地「放下屠刀」。這對在購物時總是「殺」氣騰騰的人而言,有一種接近做好事的奇妙的感覺。
不過大陸的空氣很「政治」卻連旅人也可以嗅得出,國家這一部政治機器控管著空氣「品質」。但在大陸,這種空氣似乎已成了主宰大多數人生存的要素,談不上好壞;某些特別鍾情於這種空氣的人而言,它還不只是必需品,可以說是他們的宗教或賴以生存的尊嚴。
政治味兒很重的空氣是不是有益身心呢?這恐怕沒個究竟。政府不做事,你說政府無能;政府愛做事,你嫌政府囉嗦,政府可真難為呀!
戴著資本主義眼鏡初到大陸旅遊的人,不曉得他們的政府很愛替老百姓做事,經常把人民幣與美金的匯兌表掛在胸前。跟一個談不上五分鐘話的新朋友,喜歡開口就問人家一個月賺多少錢。
比如你手上拿著V8攝錄機,未經人允許就像獵取一隻珍禽一樣地,對準一個正在內蒙大草原上拿著短鞭放牛的老牧民亂拍。老人有點靦腆地走過來盯著你的機器看,你很得意地讓他湊近機器的取景框瞧瞧,然後你取出一支洋菸請老人抽,話沒說兩句,就問人一個月賺多少錢。當老人說他一個月拿15塊錢人民幣時,你會像銀行外匯部的櫃台小姐一樣,很快地取出掛在胸前的匯兌表替他換算成年收入大約6.6元美金。然後,深深地在心裡嘆一口氣,同時更肯定地認為自己果真發現了一隻珍禽;一隻只要日食雨露便可過活,臉上、手上刻有深紋的怪鳥。旅人不清楚老人的溫飽已被單位配給,雖然除了溫飽,也許所剩的真的是一年六毛六。
單位太愛「為人民服務」了,會不會使人反而感到不舒服呢?。
我們在電視上看文革三十年的專題報導,天安門前黑壓壓的一片人潮,每一個人手上都抖動著一本紅色的《毛語錄》,臉上激動、興奮而有節奏地喊著:「毛主席萬歲」。這樣的畫面對一個比較希望自己做主過尋常生活的人而言是很緊張的。如果政治可以讓幾億人一起發狂,人可能在政治運動之中滅了頂,那麼我們還要這種「單位」嗎?
集體主義好不好,也許沒什麼定論,但集體主義高於一切的地方,個人與個性似乎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論想做一個有一付「好」個性,甚或有一付「不太好」的個性的人,都不是那麼簡單;但你甚至不必學,就可活得跟別人很像。真正的好人不見得得到什麼鼓勵;而法律太嚴苛,也叫人不敢做太壞的人。
內心有沒有個性,當然不一定能一眼識破;但從展覽個性的櫥窗----服裝,我們倒是看到一種顏色與款式的制服可以受到幾億人數十年好幾代的歡迎。這本事就可以把全世界的服裝設計師踩在足下了。
當然,這或許也正是野心家幼稚之處。他不清楚,心是靈動的,是長翅膀的,沒辦法完完全全地禁錮它,總是有些具足「異象」之人,能隱身於集體之中而過著有個性的生活的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中之龍了。

在中國大陸想做一個跟別人比較不同的人,似乎是不太容易的;那麼,在以民主自由為招牌,經常四處考察他國人權狀況的美利堅新大陸就可以為所欲為,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囉?
初到美國,這一個國家的確讓我耳目一新。無論在城鎮或鄉村,我們看到老美的房子愛怎麼蓋就怎麼蓋,似乎沒有人願意與鄰人蓋一樣的房子。我們開車在美西玩了五天,一路上看到各式造型的汽車,有的古怪得讓人不禁想要看看司機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們的車牌可以自己設計字樣,有的還自稱靈車,十分逗趣。同行的旅人告訴我,我們現在開的這一條路線本來有財團規劃做大眾捷運,後來評估結果發現,西部老美仍保有拓荒時期獨來獨往的遺風,愛自己開車,大眾捷運恐怕少人光顧,因而作罷。途中,我們在不同的公路休息站小憩解手,讓我驚訝地發現,這些大大小小的休息站中的洗手間裡供男人小便的便器,有單人的、有一條龍的、有圓的、有方的、有扁的、有鼓的、有瓷的、有塑膠的、有不銹鋼的,「小」起來叮叮噹噹的,自己都覺得驚擾到鄰人,印象裡一路上居然沒兩個便器完全一樣的。
後來我有機會去拜訪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看到五色人種在校園裡做各種活動,有的為了打擊不公平的媒體募款;有的為自己無緣故遭教授騷擾而尋求同害者連署。有的披頭散髮唱重金屬;有的剪公雞頭在大樹下頹廢。「哇!偉哉!美國。」我心裡想。
這樣充滿個人風格的國度,著實吸引了我,一直到我從環球影城歸來。

環球影城有一間很刺激的特效屋,屋裡有大金剛、有怪獸,觀眾是乘坐一輛參觀廂車進屋的。不一會兒,屋內突然山搖地動,摩天大樓塌下來,洪水倒灌,一列火車迎面撞來,嚇得大家嘶聲大叫,好像世界末日,相互擁抱。霎那間,一切又恢復平靜,大伙兒於是露出疲憊的笑容,互慶重生。出了特效屋,我們來到一個吊橋,當我們等著被再「嚇」一次時,忽然從剛才那間特效屋傳來一陣陣非常熟悉的嘶喊聲,這聲音跟我們剛剛的嘶聲,無論音量、音高、音色與節奏,幾乎完全一樣。
我突然有一種很恐怖的感覺。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掃地出門的牛鬼蛇神,他們被鞭笞時的哀號、他們因悲傷而飲泣、都還有點差別;而在美國,究竟是誰要大家去玩這樣的遊戲,使大伙兒連「臨死」前的嘶喊聲都與旁人口徑一致?
答案是商人。
同樣的感覺也發生在迪斯奈樂園。這次讓我更加憂心,因為他們連小孩也不放過。在這個卡通王國裡,每一位孩子----沒有一個孩子可以倖免的,看到披著道具服的米老鼠、唐老鴨、湯姆與傑利,都熱情的往前奔,要求與他們合影。孩子在電視裡看這些卡通人物何止千百次,如今這些偶像居然在現實社會中出現,怎不教人興奮?從商品街上陳列的各式各樣圖案風格雷同的紀念品,以及孩子們踴躍地購買,使我對孩子們品味如此接近感到憂心。迪斯奈式的思考模式、迪斯奈式的幽默、迪斯奈式的情感表達,迪斯奈是個樂園嗎?我想它更像一個意識形態的工廠;一支促銷大眾品味的迷魂香;一個戕害菁英想像力的殺手。當你看過中國大陸以水墨做素材拍攝仿李可染畫風的動畫《牧笛》;以皮影戲做素材的動畫《哪吒鬧海》時,我想或許你才會猛然察覺,如何擺脫迪斯奈制式的大眾品味模式,恐怕不只是美國小孩的問題;極可能是全世界的孩子最重要的功課。
美國的商人宰制了絕大多數人的生活習慣與品味,使大家變得愈來愈相像。他們透過綿密的大眾傳播網路,把商品形象包裹式的投到每一個家庭,它是那麼理想、經濟和實用,不去用它買它,連自己都會嫌自己不可理喻。除非你不看電視,否則,你就是美國商人的囊中物。
在美國,沒人敢不辦保險就開車上路的,因為若撞傷了別人,要養人家一輩子。此地也少有人不參加醫療保險的,因為萬一害了大病,全家恐怕都得上街行乞。除了汽車和醫療之外,美國的保險產品種類很多,而這些保險很多都是由你工作的公司負擔的,因此,美國人失業,代表的意思不只是沒飯吃,簡直就是關禁閉,哪兒都不敢去。這麼說,在中國大陸的「單位」上班的人還算福氣呢!渾水摸魚的人多得很,美國人為了怕失業,被他們的「單位」可綁得更緊。保險制度這個偉大的發明就像緊箍咒,把美國人活活地綁在公司,一輩子為商人賣命,不敢在生活做太大的冒險,當然在心靈的游刃度上就顯得拘謹許多了。
至於保險制度是誰在執行的呢?答案還是商人。他們都是受山姆叔叔委託來「為人民服務」的。

想做一個心靈自由的人在現實社會裡確實是不易的,這已經不是在中國或是在美國的區別了。除了政治力與商業滲透力足以使一顆自由的心靈遭到束縛之外,宗教、家族、甚至知識都極可能是思想自由的絆腳石。
以宗教為例,《簡愛》式的宗教生活,使個人的意義完全迷失於神權宰制之中,於是有了歐洲近世的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以一個異教徒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最西的大城喀什葛爾,看到回教的維民每日三次向麥加朝拜時,我突然覺得默罕穆德和《可蘭經》似乎太嚴格了一點,為什麼不規定一天只要朝拜一次麥加就好,讓祂的子民多一點連續的時間處理家務事;只要內心虔誠,拜一次與拜三次又有何區別呢?
如果人類奮鬥了幾千年,心靈還要受到不可抗拒的外力強大干預而得不到真正的解脫,那麼,我們跟其他動物又有何不同呢?
人的旅行與動物的遷徙如果有區別的話,或許就在於人可以毫無特定目的的去做一次心靈之旅;而如果不是人類沙文主義作祟的話,動物的遷徙似乎都伴隨著物質性的目的,不是為了追逐水草覓食,就是隨季節而遷移。人們旅行如果不能做心靈之旅;而比如只是純為購物而出遊、或專門去大吃一頓,那麼與動物的遷徙就差別不大了。
影響心靈之旅品質的不只是自然和景物,我熱心地想要向大家報告的是,旅行經驗使我深深覺得「人」更是心靈旅行的重點。我們到達一個陌生地,除了想去拜訪山、拜訪水、拜訪一座寺廟、拜訪一所博物館之外;頂重要的,我們也想去拜訪當地的人。看他們怎麼活著,跟他們握握手,和他們聊聊天。有時我們對一個國家的印象,似乎就只是對某個人的印象。
你曾經在一次旅行中,沒有跟當地人說過一句話,或是說話沒超過十分鐘嗎?倘若如此,那麼這只是電影默片式的旅行,是十分遺憾的。不過,能跟當地人交談十分鐘以上就不虛此行了嗎?這恐怕不只是交談時間的長短問題。當一個台北的小孩千里迢迢地飛到堪薩斯州的農場,找到一個小牛仔,他們交談了一個月,彼此最感興趣的還是《玩具總動員》、《夜行神龍》,那麼與這位台北的小朋友和班上的同學交談的內容相較,就生命經驗來說究竟做了哪些額外的交流呢?
我們有什麼條件以供別人前來旅遊呢?我想「人」或許才是更珍貴的觀光資源。不同族群活出不同的風味來;甚至人人也都活出自己的原味來,「人」本身對觀光客而言就是一個獨立的景點。我們出門旅行,也希望看到的是跟我們活得不太一樣的人,這才不白跑一趟。
且讓我們都彼此有點不同,也注意我們的孩子,讓他們也能活得像個自己。哪怕這個不同只有一點點,甚至這個不同,孩子他爺爺有點皺眉頭。